維持一切的平衡,或許才是生命最難以持恆的事。當有一些電影結局的時空停滯在一幕令你感到通體舒暢的自由,同時讓人心生懷疑自我與人生的思緒,當下感到耳目一新之際,卻也不免為感慨生活的沉重而陷入陰鬱——逗馬宣言代表之一、丹麥導演湯瑪斯.凡提柏格(Thomas Vinterberg)執導的新作《醉好的時光》(Another Round)便是這麼一部足以深深勾起試圖平衡與搖搖欲墜之失衡兩面的動人作品。
莎士比亞的經典名劇作品《馬克白》裡,有這麼一景其門房對費輔勳爵麥克德夫解釋飲酒何以挑動人的慾望;說著酒精既能逗生慾念,也能消奪人的幹勁;也正如唯美派詩人王爾德曾說的,攝飲足量的酒精,就會產生各式各樣令人酣然欲仙的醉意狂喜。在《醉好的時光》裡,四個中年男子因單調生活的百無聊賴而衍生的喝酒實驗,導演將情節編織成一幕幕擺盪於如魚得水與失控張狂的影像之間,步調時而步履蹣跚,時而昂揚闊步;精湛地呈現酒精作為一體兩面的激化物,能形生勇氣與創意,亦能解體完好的平靜生活,活絡行將就木者的靈魂,喝過了頭,便一路蕩入失衡的荒唐夢。
導演凡提伯格藉以世界人人皆有共感的品酩之醉作為電影語彙的引線,以微醺的節奏串入一幕幕寫實入骨的生活寂悶與人際關係看似將要崩解的邊緣,漸濃的醉意激溢出破壞的力道,一切宛如就要滑落平衡之桿。同時,耳邊迴盪著片中鑲嵌了丹麥不同年代卻滿是熱愛生命的樂曲,以音樂呈現電影的接地氣;從近年走紅、打著「青春本就要揮霍」的丹麥節奏藍調團體 Scarlet Pleasure的〈What a Life〉作為主題曲,伴隨主角馬汀醉意中又別具微妙情感解放的爵士芭蕾舞步成為本片最精湛的神來一筆;校園裡的年少學生們和聲高唱著古謠〈I Danmark Er Jeg Født〉(我生於丹麥),生花妙筆的讓青春與中年如明鏡般相映。全片配樂行雲如流水地搖擺在古典樂、民謠及流行樂之間,有如一段美好的旅程,令人欲罷不能。
片中亦提及了丹麥六○年代的鋼琴家 Klaus Ivar Heerfordt,以他生前總在半醉猶醒狀態彈奏與創作出極美曲子的小故事為飲酒靈光之外;這位出身傳統古典樂訓練爾後跨越新古典、帶有實驗創新格調的 Heerfordt 也延伸出哥本哈根六○至八○年代其丹麥新古典樂與獨立藝術家集散的繁茂光景——Minefeltet。該區不但是哥本哈根獨立藝術圈津津樂道之地,1989 年的一部蒙太奇式口述的電台製作紀錄節目《Eliten fra Minefeltet》(The Elite from Minefield),也重構當時波希米亞族群及藝術家在哥本哈根這一區為聚落之景,知名作曲家 Jurij Moskvitin 在節目裡談到昔日生活在那的 Heerfordt 是如何予人不羈與反傳統的作曲風格。此外,Moskvitin 與 Ilja Bergh 曾於紀錄短片《En Aften I November》裡,紅酒酌飲下肚後,侃侃而道的故事讓人一探丹麥新古典主義形塑出音符中的浪漫與自由;令人不禁聯想 Heerfordt 的新古典流派,與本片配樂出現如柴可夫斯基的交響名曲〈暴風雨〉(Tempest Opus 18)、舒伯特的〈F 小調幻想曲〉及史卡拉第的〈D 小調奏鳴曲〉等傳世古典名曲相與對應。
荷馬史詩《奧德賽》裡描述奧德修斯的苦肉計借用醉意作為讓人放膽吐真言的驅力,說著醇厚美酒能令明智之者放聲歌唱、呵呵嬉笑得像個傻子、驅誘他滑開舞步起舞,道出不該說出的故事之際;醉,精神上也是一種自由的催化。導演並非要將喝酒這件事過於浪漫化,但或許就像尼采所說的,對於藝術的存在,任何形式的美感行動或感知存在,絕不可少的一種生理前提便是:醉意。它令人放膽去創造,去熱愛原本令人躊躇不前的事物,使人有如神助。當面對「這世界永遠不會如你預期」的無奈時,在那樣酣然的狀態之中,也許有那麼一點地,使我們能持續熱愛生命,如片中那首反覆唱著的丹麥民謠:「我熱愛這五顏六色的世界,即使處處有苦難與紛爭,對我而言這世界依舊美麗,一如古老時代般不變。」